老周的辉煌时代

   今年45岁的老周是个啰嗦又爱多管闲事的女人。

    但她也年轻过。

    听我说要写篇文章给现在的她，老周满心欢喜地跑去洗手台旁的镜子前照了半天，只见镜中的女人肤色暗黄、两鬓染白，皱纹里难掩沧桑。不出意外，她嘴角的那抹上扬弧度开始下垂。

    我见老周眼神有些幻灭，寻思着她该是有些心灰意冷。不想她仿佛被灵光击中似的双手吧唧一拍，回头冲我神秘一笑，然后冲进卧室里翻箱倒柜。十多分钟后，只见老周双手捧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献宝似的给我使眼神，我佯装无聊随意瞟了一眼，瞬间石化。

    照片上的女子一双明眸宛若皓月，两颊衔粉面若桃花，唇红齿白，眉目如画。

    无需猜想，这必然是她。但我有意装傻。

    我抬头，佯装眼神迷惑，老周满脸涨红，扬扬下巴示意我继续看。还真别说，细看来老周年轻时候着实比我还要美上几分。我一拍脑门，状似恍然大悟，“你拿我姨小周的照片干嘛？”

    我这边话音未落，只见老周眉头一皱、眼神一横，无比哀怨地瞪了我一眼，把照片往桌子上一拍，连个背影都不留给我就闪身进了卧室。只留我站在桌子旁边不怀好意地坏笑。也不知过了多久，卧室里传来隐隐的咒骂声，“没良心的小崽子，白养活了，连亲娘都不认识……”

我拿起照片细细端详，翻到背面看到留字，当即忍俊不禁。

    人面桃花相映红，小翠回眸笑春风。――宝哥，1991年10月7日，归昌。

    “小翠”和“宝哥”？也就是我妈和我爸。我仿佛嗅到了一场狗血“年代戏”的味道。于是乎自己脑补了一下当时两人浓情蜜意的场面，捧腹大笑。屋里的老周似是害羞又尴尬，送了我一个大大的白眼。

    凡事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，更年期的女人就是麻烦。

    为了秉承孝道，为了不着痕迹地给某人送上台阶，我虔诚地捧起老周的照片，推开了本就虚掩的卧室门，背出腹稿好一番称赞她美貌如花堪比影星，顺带表示出对她和“宝哥”那段感情戏的强烈好奇。老周大约感受到了我这厢如黄河之水般滔滔不绝的敬仰之情，终于打开话匣子讲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，哦不，用老周的话来说，那该叫“辉煌史迹”。

    1970年，老周出生在沂蒙老区的一个小山村里。那时距离新中国成立已有二十多年，但小村的发展还是比较缓慢的。老周六岁的时候，下边就有了三个妹妹，年龄相差都不大。那时候农村还没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，土地都是归生产大队统一管，父母都在生产队里干活，老周就一个人看家并且照顾三个妹妹。白天要下地，老周就背上背一个，怀里抱一个，手里牵一个，哼着沂蒙山小调就走。干活的时候，她会让两个大孩在地头玩过家家，然后铺上一块布就把老幺放在辣椒沟或者小树丛里睡觉。到现在为止，老幺的身上每逢夏秋换季时节，都容易过敏生疙瘩，老周说大概就是小时候睡处不讲究才染了这毛病。当然，这都是后话了。

    等到四姐妹都上学的时候，全学校都知道老周家有四朵金花。倒不是她们四个小闺女生的多美若天仙，而是她们家大姐，也就是老周，早已是“恶名远扬”。小女孩们玩跳大绳的时候，有些调皮的小男孩总是捣乱，会拿小刀割绳子。妹妹们哭得稀里哗啦地跑到大姐老周那里告状，老周二话不说就拿起讲台上的教杆，冲到低年级教室里，吼一声“谁刚才欺负我妹妹了！”，男孩们一看形势不好撒腿就跑，老周追在后面寸步不停，每每都把男孩们逼到男厕所里躲着不敢出来。老周就在门口等，也不会不好意思，直等到小男孩们“自投罗网”，主动出来承认错误。老周也不真打他们，只让他们伸出手来，问一句“欺负了几个小女孩？”，欺负几个抽几下手心，再问一句“以后还欺负小女孩吗？”，得到回答“不敢了”之后，她才摸摸旁边看热闹的妹妹们的头，领着她们回去上课。

    冬天天冷的时候，二妹子的手经常生冻疮，老周就给她缝了个塞满棉花的布袋来暖手。幺妹还小，不懂争抢，但三妹子一看就吃味了，天天嚷嚷着大姐偏心，咋不给俺们也缝暖手袋。老周耐不住软磨硬泡，索性许诺也给老三和老幺一人做一个。但问题来了，给老二做的暖手袋就将家里的碎布用光了，上哪去找碎布再缝俩呢？思前想后，老周也没想到好法子，于是就跟三妹子讲，没有布，想缝也没法缝。

    没过几天光景，有一日出门上学的路上，三妹子鬼鬼祟祟地塞给老周一团用草纸包着的软物。老周打开一看便傻眼了，是两块裁得歪七扭八的布，最重要的是，这布还相当眼熟。老周心觉大事不妙，拉着三妹子往边上一站，忙问，“这布，你是从哪弄得……”三妹子嘻嘻一笑，“大姐你少来，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，这块红的是从俺娘那身红衣服背面剪的，这块黑的是从俺爹那身中山装上剪的，反正我看他俩从来也不穿，放着也没用。”

    老周听完只觉天昏地暗，这下子可坏事了。这布，用也不是，藏也不是，当真成了烫手山芋。三妹子也是个会察颜观色的机灵鬼，一见大姐这般面如菜色，吓得腿都软了，颤颤巍巍地问：“大姐，俺爹不会打死俺吧……”

    老周啥也没说，牵起三妹子的手，就继续往学校走。直送到教室门口，老周才说：“快进去上课吧，啥事也没有，下午我就缝好给你。”三妹子一听，这才恢复笑颜，没心没肺的又甩着小辫子进了教室。

    纸是包不住火的，就像剪掉的布，补不了的洞，跑不了的训斥打骂。

    大约风平浪静地熬了五六天后，一日，周母收拾衣服，顺手翻了一下压箱底的喜服，这才大失惊色。约莫是以为屋里昏暗看花了眼，拿到屋外太阳下一看，顿时怒火中烧。晚上，饭桌前，周母发话了：“先别吃，你们谁能告诉我，那两件衣服是谁剪坏的？”，三妹子一听，吓得筷子都掉到了地上。二妹子事先也知道缘由了，小声嘀咕道：“老鼠咬坏的吧……”周父先前喝了点酒，隐有醉意，直接一巴掌朝老二扇过去，“谁教你的这些花花肠子，做了就是做了，你以为俺们眼瞎看不出来怎么回事吗！”

    话落，二妹子许是被扇疼了，直接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，三妹子在旁边搓着小手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。老周这边坐不住了，索性牙一咬，心一横，干脆就说：“我剪的，家里没有碎布，我剪来做布袋了。”周父正值酒劲上头，听完就摔了筷子，大骂道：“兔崽子你还有理了！”说完就是狠狠一脚，直接把老周从堂屋踢到了门口。

    后来，我问老周，你恨吗？

    老周说，恨，怎么会不恨，却又不能恨。在俺们那个时代，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，一家四个孩子都是女娃，别人家都有能传宗接代的男娃，自己家的娃将来却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，俺爹的压力也很大，也无怪他自暴自弃。但他有时候真是气死人不偿命，家门前晒着一堆稻谷，乌云压顶要来雨的时候，家家户户都忙着堆粮食，他倒好，自己从平车这头走到平车那头，玩起了跷跷板。我的确恨过他，那时候妹子们还小，而他每天不是赌博就是喝醉，家里的活都是我和俺娘干。我初中毕业时考了全乡第一名，但是没有继续上高中，就是因为看俺娘一个人拉扯整个家太辛酸，想不上学留在家帮忙。别人都说老周家养个拖油瓶男人，俺娘也经常晚上纳着鞋底时就落下泪来，更是因为干重活太多，三十来岁就累成了驼背。也不知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，好不容易等到老二老三都上了大学，俺爹觉得脸上增光了，才慢慢不那么颓废。

    十八九岁的时候，老周在一家纺织厂做工。老周说，那是她最美的年纪。年轻的小伙子们都知道，第三车间有个泼辣的“厂花”，不仅人长的漂亮，而且性子风风火火，做得一手好针线活。那时候琼瑶剧赤手可热，到处都流行情书，老周时不时就能收到几封错字满篇的所谓“情书”。老周虽然学历不高，但好歹也是初中毕业，平时就喜欢看林徽因、张爱玲的书，少女情怀自然也不在话下，向往找寻有文采学识的伴侣，于是乎对那些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对的小哥，直接不爱搭理。

    我听到这里便笑了，忍不住问她：“那你后来怎会看上老徐的？”

    老周也笑，不屑的说，还不是他走运，那时候俺娘身体不好，有回推着平车回家的时候被一个小毛孩骑着大梁车给撞了，赶巧被他碰见，拉着平车把俺娘送回了家。一到家，留他在家吃饭，才发现俺俩是初中同学，我比他大一级，却也没少听说他那些调皮捣蛋事。这么一回生二回熟，第三回他就带着媒人来提亲了。

    二十三岁的时候，老周嫁给了老徐。二十四岁的时候，老周生了小徐，也就是我。我想，后来的许多年，凭她这么个大大咧咧、得理不饶人的性子，她应该到过不少地方，经历过不少事情，那些都该是她的小辉煌。

    记得高中毕业时我和同学约好去南方旅游，老周当时很是羡慕，我就问她，你这么多年，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？老周却沉默了，半晌才说，也就是周庄村到徐庄村的距离吧。

    我不信，这才几十里路，怎么可能是最远的。老周说，五年前，俺爹临走的时候，你爸去了外地，黑灯瞎火，我到处借也没借到车子，后来自己摸黑走的夜路，感觉要把腿都走断了，还是没能见上你姥爷最后一面。

    也不知怎的会想起这个，我便好奇地问老周，这些年，除了姥爷那件事，你还有什么遗憾没？

    老周说，记不得了，活了大半辈子，穷也罢苦也罢，都熬过来了。

    “哎，闺女，你老实说，你妈年轻时是不是很美？”

    看吧，她果然是个啰嗦又麻烦的女人。

大半辈子蹉跎劳累、美貌不再却永远热爱生活、操心家庭的女人，我是如此深爱这样的她。

    作者姓名：徐佳敏

    学校班级：山东农业大学园艺学院2013级园艺五班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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