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人老了

她当是个美人，在二十多岁的年纪，脸颊上有丰富的胶原蛋白，不笑的时候也能看出酒窝的痕迹，她站在桥边的栏杆上，任风微微扬起她的长发。

后来她结了婚，仍然是个美人，向往着美好的童话，那些追求她的男子都伤了心，她选了个会写美好情诗的青年，于是第二年，我们彼此相识。此后我认识她二十年，发现这实在是个简单到直白的女子，二十个四季的轮回，也没能改变她更多，一回首间，还是那倚在栏杆上发梢扬起的女子。

我们最开始在一起的六年，住在杂乱社区里一栋平房里，房子狭窄，要一直向前走，我就在最里面的卧室整日玩弄毛绒玩具和捡来的圆润石子，她朝八晚六，是一间小公司的职员，那时她是我全心的依赖。

每天晚上她会给我带不同的小零嘴，有一天她带回来的是一罐旺仔牛奶，铝罐上滑稽的小孩冲着我笑，我立马嚷嚷着要喝，她拗不过我，冬天夜冷，她拿来烧水壶加热，热气膨胀，开盖的时候雾气缭绕得人看不见，一道强气流直扑她面上，脸侧的皮肤皱缩在一起，后来我才明白是热蒸汽将她从左脸颊到耳侧的皮肤给灼伤了，只是那个瞬间我尚睁眼看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她捂住脸低呼一声，看我一眼又噤了声。第二天她如常送我去幼儿园后又匆匆赶去上班，耳后的伤痕仍旧新鲜。她真傻对不对，她不该那么顺着我，不该受了伤不去喊痛，不该那么沉默地，就担住了岁月的风风雨雨。

不久之后我们搬了家，“白手起家”盖了一栋二层小楼房。我安安稳稳的度过了小学，在离家20分钟路程的中学读书，她离了职失了业，自己做起了小生意，能够每天留在家里照料我的一日三餐。彼时年少，我迷恋这大把的通俗小说，每天起早贪黑翻看那一页页虚幻的世界，后果是天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在课堂上无精打采地打盹。成绩一落千丈，她过来找我长谈，我赌咒发誓说要好好学习，其实不过是把小说藏得更加隐蔽。

周日下午我一个人待在楼上写作业，实则是摊着作业本看三部曲的玛丽苏文，三点多的阳光透过窗照在身上，是懒洋洋的抚摸。她上楼送来一碗炖好的雪梨，我轻而快速地收起小说，立刻拿起笔，雪梨的味道清甜温润，她随口叮嘱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离去。真的好多好多年了，她一直这样无条件地相信着我，相信我的诺言，也相信我的认错。

高三那一年，她比我还紧张。那时她早已重新找了一个工作，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辞职回来照顾我，我正是处于呼朋唤友的阶段，贪念无人管束的自由，理所当然的拒绝了她的提议。考前两个月去理发店剪发，晚上碰上了高峰期，等了半天，理发师却忽略了我们转而给了后来的熟人方便。她一下子就生了气，冲上去质问，理发师无所谓的敷衍着，她涨红了脸去讲理，竟讲到家里女儿要高考。她从不轻易和人当面动怒，为这一件小事如此气愤，原来是因为我，只是吵起来也不会说话，反复也是“我家女儿要高考”——你的女儿要高考，同旁人又有什么关系呢，要高考的孩子千千万万，不相干的人哪里会去理会。可是她不明白，在她心里，她的女儿是顶顶重要的事，胜过一切的客观和逻辑。高考后来是落了榜，她千方百计为我节省的时间，到头来还是被我轻而易举地拱手相让。

我去了千里之外的学校，她不曾透露过一丝关于她生活的不如意，暑假回家偶尔听舅舅提起她做过一个摘除背上瘤的小手术，于我却是丝毫不知情的。亲人之间，原是从来报喜不报忧。

这二十年来，她的妈妈远在乡村角落，她的婆婆只恨她生出的不是一个男孩，她千挑万选的丈夫虽知疼她，却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唯唯诺诺了小半生。她守护了我二十载风雨路途，送我离开家乡，后来竟没有人在她身边察觉她潜藏的心思。

她原本真的是个美人，老旧照片里清晰可见的双眼皮，眼睛大而明亮，笑起来的神态天真，这样一个少女，世间的一切琐碎繁杂都不该潜入她的心思，她本该笑如当年无忧无虑。她在我身边二十年，如今成了一个四十五岁的妇人，还有谁去注意她的容貌呢，一年年的风霜粒粒都成了她脸上的斑纹，那双曾经青葱少女的手已是纹路深刻，摸在手心有令人惊心的粗糙线条。

从她遇见我的那一日起，从她成为母亲的那一日起，家长里短一并如刀，刻画在她眼尾鬓角，时间将面目全非的容颜抛掷我眼前，也只有那双眼睛依稀如昨，清晰而明亮。

岁月实在不该让你老去，可是妈妈，我却如此幸运，遇见慢慢老去的你。

我眼中的美人老了，她却仍旧是个美人。

  作者：  姜玥     

  学校：  山东农业大学       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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