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和头发

  做过很多蠢事之后才能安心的做下一个。
  大概是十二岁，或者是十三岁的时候，我蓄意要留起来长发，作为对抗的标志。我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坚持我头发的长短，在那之前，我和她一样永远的胡兰头，可是那是一个洗发膏都要掺水的家庭，我的头发和她的头发都状若枯草，虱蚤满发。
  对美和不美的界定认知一定是因为我那时候喜欢上了什么人，突然就能看懂电视里的爱恨情仇了，看完大风车就是还珠格格，毫无痕迹的和最好的朋友攀比起来，我羡慕李念白的发卡，头花，和她的人缘。想来我对一墙之隔的人怀有的极度自卑和差劲掩饰，母亲绝非不懂。对我自己的面貌却没有概念，以为差距只在于我的头上杂乱一片。然后终会有一天，我胆怯羞涩的提出要求，记不清楚我的样子，只有母亲完全不理会的态度，第一次肯定没有失望，失望是在忽视太多次之后，最后的答案是短头发用不上。
  小时候的审美局限过大，盲目的和大多数一样靠拢日系的风格，努力让自己变成漫画和武侠里面的人，然后所谓的叛逆期也该来了，这是一朵花瓣上面都结满坚硬锐利短刺的花朵，所有最不堪回首的事情全都集中在那几年，也是发生所有改变的几年。
  我最后一次说我要留起长发，她还是不同意，也没有理由，也没有情绪。父亲在外面很久没有回来，母亲不谈他寄过来的每一封信，无论是否和我有关，我那么渴望被重视，整日惶惶的处在悲伤里面，怀疑这个世界对我的存在与否有多少关心，慢慢就缩进全是敏感触手的角落里面，凄凄惨惨。
  她最后应该下了无比大的决心，我现在都佩服我的母亲，父亲的信里面从远远另一省份寄过来，却把她逼得最后拿起书本另谋出路，母亲上一次试图成为一名教师是我未出生前，现在她跑很远去买自己需要的书，在给我做完饭之后一直看到我睡着，在所有人看来，甚至是我，都觉得相当可笑，毫无可能的，我唯一的感知是日渐拮据和我日益膨胀。
  我被忽视太久了，到她注意到的时候我的头发已经可以绑起来小小一个了，这是母亲不喜欢的，她又要操起那把剪刀。在她剪完第一刀，我的心不再满足，推开剪刀的时候在她手腕上扎出一个口，先是惶恐，逃走之后就是报复的快意，当时我心里那么残忍。
  她再也管不住我，却又突然管我最多。吵架，冷战，绝食，离家出走，逃学等等，太多，给她太多伤害还冷笑她的伤口，我们彼此不能相容，我把她十几年建造的我自己狠狠的撕碎在她面前。多年之后我归顺于她，我给她讲我得到的所有奖状和荣誉，我的美好和不美好的经历，和她一起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回忆以前，可是我不敢提起这些事情，她说到过一两次，我每每脸红羞愧，逃避话题。那想必也是她的最糟糕几年，我们彼此都有错，对彼此的爱也不纯粹，里面有相互的包容，还有那么多的赎罪感在驱使。
  父亲回来了两年，带着拯救的意味照亮我一段时间，是我十六岁和十七岁的时候，一面和母亲拉锯，一面非常奢侈的爱着我。但是我不懂，我对母亲的厌恶已经是憎恨，我不懂太多了，还以为自己很聪明，帮助父亲对付她，可能是绝对的失望之后，她彻底投身到自己的考试里面，都是讽刺的味道。她拿到教师资格证的两个月之后，父亲草草的给我过了一次生日，然后给我讲了很多话，我流着泪，他也流着泪，他要离开我们，却不说会带上我。我流着泪不知所措，他们的分崩离析我也有份。
  十七岁有了第一次的染头发，烫发，拉直，波浪，软化……成人礼之前的一年，塞满各种劣质化学试剂的气味，那是关于头发的各种产品。非主流盛行，醒目即是标志，此外还有衣服，作文里面的奇文怪字，我一定非常惹人讨厌，真是太年轻，太嚣张了。
  仍然记得有一次回家晚，到家后母亲不分青红皂白的把我打了一顿，记忆中第一次挨打，不给我解释的机会，当时我是怀恨在心的。晚上的离家出走，邻居家同龄人跟着我一直跑到马路边痛苦，讲我们的满腹委屈固执的不愿意回家，两个人哭的稀里哗啦。母亲哭着道歉让我回家，但心里一直都有隔阂，却固执的不肯回家。
  母亲重新看到我全身都在颤抖，她当时39岁，我消失的那一个月她老去五年，满脸都是我带给她的风霜。我看到她头发稀疏，眼角皱纹，眼袋下垂，目光不再锐利，看到我自己遍体鳞伤，看到她也满身的窟窿，这是一场持久的战争，谁都没有胜利。
  我们开始和解，相互尊敬，却还没有亲密，等2001年到来，新世纪的第一年，我的母亲的四十岁，人生的又一次变故。她和她的学生在路上被抢劫，学生没有事情，她两条腿都不能再走路了。我真的心疼，满墙的的锦旗都扎眼，不能说她不后悔，出院的时候，坐在轮椅上，我推着她走过人群，她没有表情，回到我们住的地方狼狈的大声哭起来，眼睛肿大，我伤心的难以自制，而我以为我们早就没有感情。
  那一年我们一起看春晚，赵本山和范伟演出了卖拐系列的第一个，范伟一瘸一拐的搞笑，我看看她，她用手擦眼睛，好几遍。
  后来我去上大学，她着手自己的退休事宜，我们已经相互磨合，十分默契。我知道我爱她，不会热烈，我不会在夜晚想起她，不会再渴求她对我的关注，可是这份爱不会再有波澜，一直持续的她死去，我也死去，都稳稳的是一样的分量，不会多，亦不会少。我清楚对她也一样，我们有了相处的方式，这样才更稳定，更稳固。
  残忍的是蠢事做完了不一定就是好结局，在我没毕业，她退休的事情就在眼前的时候，生活给了我们关系最后的谢幕，查出来乳腺癌的时候她也瞒着我，后来别人给我打电话，她还不承认，那无非就是拒绝治疗，她想要留着已经留好的我用来毕业的钱。
  我剪掉自己的头发，变成她年轻的样子，我再也不会实验任何产品改变自己，我已经变成她。可是人居然可以死掉的这么迅速，两个月之后她就只让我用余生慢慢的怀念她了。
  她满身插着医疗器械，让我给她安心，终于承认自己对我的负错在身，于是她就心安理得去长眠，我们所有的故事随着她睡着，再也不会有人理会了。
  我走过长夜，走过寒冬，带着我们曾经交叉的时光，披满这里面的爱的温柔和悲伤，走到我们一起找到的方向，我再也不会停下来了，永远都不会，一直到我教给我的儿女这种生命的延续，等到这种爱与伤害的轮回再出现，做尽蠢事，我也去陪我的母亲。

    作者：钱娜娜  

 学校：泰山护理职业学院    2015级高护17班   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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